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沭阳县塘沟镇胡塘桥村一处为“2158”工程配套的商品房。房屋共有五排，蒋建明离开沭阳前，开发商跑路，导致后三排烂尾。（南方周末记者 翟星理/图） “网络问政确实于民有利，实施成本又非常低，而且还能把自己捧红。他通过媒体成功地把自己包装起来，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网红。” 在宿迁市委一次扩大会议上，市领导当众批评蒋建明：沭阳作为江苏人口第一大县，每年高考考入名校的人数还不如苏南地区一个普通重点高中。市领导讲完话后，蒋建明对沭阳教育系统干部说，“高考成绩再提不上去，我不要你提头来见，我要把你剃光头、摘帽子。” 为刺激乡镇干部完成摊派的指标，蒋建明曾专门召开一次全县干部大会。蒋建明在会上宣称，“2158干得最好的乡镇党委书记，全县同级别的职务，我随便你挑。” 随着检察机关发布的一纸通告，一名曾在江苏省人口第一大县沭阳任职的“明星县官”落马了。 2016年10月27日，江苏省检察院通报称，经江苏省人民检察院指定管辖，徐州市人民检察院依法对镇江市委原常委、副市长蒋建明（副厅级）以涉嫌受贿罪立案侦查。作为镇江市副市长的蒋建明并没有太大名气，但此前他在主政江苏沭阳时，却一直被称为“明星县官”。 在蒋建明之前还有一位明星官员主政过沭阳，就是曾被贴上“改革者”标签的仇和。2015年3月15日，中纪委监察部通报称，时任云南省委副书记仇和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组织调查。如果将仇和与蒋建明放在一起，两人在沭阳的执政思路的确有诸多相似之处。沭阳一位卸任县委常委经历了两人在沭阳的任期，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两人都是主打经济牌，拆建不辍，倾全县之力招商。” 但与仇和相比，自从2014年3月调离沭阳之后，当地官场很少有人把蒋建明归为改革者。事实上，蒋建明在沭阳12年的工作经历中有5年任主官，然而除了令人瞠目的“沭阳速度”之外，他主推的政府工程中少有善终者。 南方周末记者在沭阳采访期间发现，蒋建明任沭阳县委书记后期，他的桀骜一面逐渐显现，其辱骂下级、发表与宿迁市委相左的言论等行为令官场中人大为惊讶。与此同时，他与商人交往过密的消息也逐渐传出，最终让他在一片举报声中落马。 “网红书记” 2016年11月初的沭阳县城，北风凛冽，气温陡降，连开口说话都会冒白气。在县城最中心，有一块竖立于1997年的黄底红字的沭阳精神墙，上书十六个大字：团结一心，务实苦干，奋起直追，自强不息。人们将此视为仇和印记。 沭阳县的城市化就是从这个中心向四周辐散开去。时至今日，这个户籍人口达到196万的江苏人口第一县，其县城规模和高楼数量可与宿迁市比肩。县城主要道路的名称也颇具特色，除了以江苏省内重要城市命名，还有以诸如“北京路”“深圳路”等国内重要城市命名的道路。 2002年6月，还不满40岁的蒋建明从宿迁市政府副秘书长、扶贫办主任的位置上，调任沭阳县委副书记、常务副县长，由此开启了在沭阳的12年任期。任常务副县长刚满半年，蒋建明转为县长。2009年1月，他迎来在沭阳的第二次升迁，担任县委书记，这也成为沭阳创造一系列引人瞩目的经济数据的开端。 不过，蒋建明担任县委书记后的第一把火，却烧向彼时火爆的网络论坛。沭阳县人民政府官方网站上有一篇文章，详细记录了蒋建明力推“网络问政”的始末。2009年9月19日，距蒋建明当上书记才八个月，网友“大红枣子高高挂”在百度沭阳吧开了一个名为《蒋书记网络会客厅》的主题帖。帖中这样写道：“欢迎大家就我县社会和经济领域中取得的经验，存在的问题，寻求解决的事项，通过这个交流平台向县委蒋书记反映。”帖子一出，网友纷纷跟帖，投诉问题、反映困难、提出建议等等，什么需求都有。 蒋建明的反应也很迅速，他不但亲自回复网友提问，还要求乡镇、部门一把手实名注册与网友交流，而且必须工作日内3小时受理回应，在24小时内给予正式回复。他还声称，对不能及时实名回复的乡镇和部门一把手要进行督查问责。 “这一招一式都有仇和的影子，认准一件事就在全县用霹雳手段推广。”曾在沭阳辅导过仇和子女的一位退休教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蒋建明与仇和的关系比较紧密，两人都是南京农业大学校友，2002年又同在宿迁市任职，“上任之初的蒋建明意气风发，颇有模仿仇和当年执政风格的架势”。 蒋建明当书记后的头一炮打得很响亮，尤其是有了政府职能部门的参与，网络会客厅大获成功，南京一家电视台还曾以此为主题，制作过一档电视访谈节目。 不仅在江苏，中央级媒体也开始关注这个人口大县灵活的问政方式。2012年，因沭阳县委被表彰为“全国创先争优活动先进党委”，央视《焦点访谈》到沭阳制作节目时，蒋建明甚至拿出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对着镜头介绍起沭阳网络问政的经验。此外，《蒋书记民情日记》还出现在《焦点访谈》节目的镜头中，沭阳县政府官方网站介绍，这篇文章成为当时乡镇干部的必修课。 “网络问政确实于民有利，实施成本又非常低，而且还能把自己捧红。”一位退休的副处级干部颇为感慨，“他通过媒体成功地把自己包装起来，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网红。” “沭阳速度” 蒋建明是江苏宜兴市人，1962年12月出生。1980年9月，蒋建明进入南京农业大学畜牧兽医专业学习，1984年7月毕业后，他进入江苏省农科院工作。在农科院期间，他从《江苏农业科学》杂志社编辑、情报所研究实习员，一直做到院团委副书记。1994年7月，蒋建明调入江苏省扶贫办工作。 2002年4月蒋建明开始担任宿迁市政府副秘书长、市扶贫办主任，仅仅过了两个月，他就调入沭阳工作。随着在沭阳职位的一步步攀升，蒋建明的“执政能力”开始得到体现。等到他当上江苏省人口第一大县的一把手时，立刻决心用经济建设为自己的仕途增添亮色。 蒋建明就任县委书记的2009年，沭阳县GDP为219亿元，只比2008年增长44亿元。但从那以后，一直到2011年，沭阳的GDP保持每年近百亿元的增幅，在江苏省内大出风头。究其原委，原来是蒋建明规划建设了一个相当于原沭阳县城面积一半的南部新城。 根据江苏省统计局公布的数据，2010年沭阳县城建成面积为60平方公里。这一年9月，沭阳县委却突然宣布要“举全县之力建设南部新城”。南部新城位于主城区的西南部，东起新长铁路、西至淮沭新河东堤，北起深圳西路、南至宿沭公路，区域面积29.5平方公里。上述副处级退休干部称，此规划一出，官场有人开始私下称蒋建明为“蒋建设”。 事实上，在南部新城规划出台之前，这块区域里已经先行启动了教育园区的建设。沭阳县教育系统一位不愿具名的干部透露，教育园区之所以提前开工建设，主要是沭阳县受到了宿迁市领导的批评。 那次批评发生在蒋建明接任县委书记后不久。在宿迁市委一次扩大会议上，市领导当众批评蒋建明：沭阳作为江苏人口第一大县，每年高考考入名校的人数还不如苏南地区一个普通重点高中。市领导讲完话后，坐在主席台上的蒋建明直接对台下的沭阳教育系统干部说，“高考成绩再提不上去，我不要你提头来见，我要把你剃光头、摘帽子。” 于是，沭阳县开始加大对教育的投入。第一个举措是与江苏省内一家著名高中合作，在教育园区建设了一所中学。上述沭阳教育系统干部称，“这所中学是建设已达六年之久的南部新城最优质的资源，南部新城配套的商品房购房主力军就是学生家长。” 但是，除了这所中学的周边，现在的南部新城几乎是一座空城。南方周末记者实地采访发现，在沭阳老城区堵车的高峰时段，南部新城仍旧是车辆稀少，在离县城较远的路段，宽阔的双向六车道上甚至只能看到公交车。南部新城的规划在沭阳官场也引发诸多争议，这里规划的物流产业园、总部经济产业园等，与沭阳县城已有的区域功能明显重叠。 即便蒋建明本人也不常去南部新城。一位曾在沭阳县委工作过的干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新城总体建设基本完工之后，有干部建议蒋建明将沭阳一些重要的政府会议从主城区改至新城一些比较偏僻的地方召开，以提升新城的知名度，但他一口回绝，“新城有的县城都有，新城没有的县城也有，跑那么远干什么。” 尽管如此，南部新城还是让沭阳的主政者脸上有光。从2009年至2012年，沭阳县GDP增长速度、招商引资规模称霸宿迁，一连串令人瞠目的经济数据被沭阳县官方总结为“沭阳速度”。 沭阳宣传系统一位要求匿名的干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沭阳速度”成为继网络问政之后蒋建明第二块金字招牌，他再次成为媒体争相报道的对象。一位就“沭阳速度”采访过蒋建明的记者回忆，当时采访结束后，蒋建明提了一个问题，“你觉得，怎么宣传才能超过网络问政的宣传效果？” “2158”工程 凭借沭阳县出色的经济数据和他自己精心打造的媒体形象，2012年5月，蒋建明当选中共十八大代表，成为沭阳历史上第一个全国党代会代表。这一年，江苏省共选举产生70名十八大党代表。 当选党代表后不久，蒋建明曾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当被问及是否需要约束县委书记的权力时，他回答：“如果县委书记的权力是为自己的，那你就不应该有这个权力。如果这个权力是为老百姓服务的，那就根本无需要限。” 然而，他似乎更乐于享受不加限制的权力。2012年11月下旬，蒋建明在沭阳县委办公室接待一批来自南京的媒体记者。当记者到达时，工作人员本打算向蒋建明通报，却发现他正与几个副县长交谈。一直等到副县长们离去后，工作人员才告诉蒋建明记者们到了。 蒋建明听后大发雷霆，对这位工作人员当场爆了粗口，责怪他没有及时通报。工作人员辩解了几句，却让蒋建明更加恼火，“你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滚蛋。”在场的一位记者记得，现场气氛相当尴尬，“见过训下级的，还没见过对下级骂脏话的。” 此后，蒋建明执政的一个变化是——“2158”工程明显提速。 “2158”工程是蒋建明任内主推的最大几个政府工程之一，指自2011年11月1日至2013年10月30日，全县各乡镇利用2年时间新建4层以上标准化厂房1000万平方米以上，新引进规模以上工业企业500个以上，新增工业税收8亿元以上的战略性目标任务，这些项目加在一起简称“2158”工程。 为推动乡镇干部完成摊派的指标，蒋建明曾专门召开一次全县干部大会。一位与会的干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蒋建明在会上宣称，“2158干得最好的乡镇党委书记，全县同级别的职务，我随便你挑。” 资金和土地是“2158”工程的首要问题。蒋建明曾对媒体介绍，建设这么多4层以上标准化厂房，约需要资金100亿元，而县政府最多只能提供3亿元作为建设补贴；即便按照容积率不能小于2的要求，也需要占地7500亩左右。 沭阳当地一位建筑商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为了解决资金问题，蒋建明提出了一项让建筑商难以拒绝的条件：引入社会资本投资建厂，政府无偿出让土地，同时给每块厂房一定的配套土地以建设商品房。这位建筑商介绍，各乡镇允诺的商品房主要面对当地村民出售，均无产权，乡镇政府为了规避法律风险，甚至在合同中注明“如向第三人出示本协议，则本协议无效”。 在此措施的激励下，各乡镇的“2158”工程进入建设高潮。当时的媒体报道显示，有乡镇为了完成县政府下达的建设指标，甚至把厂子建在学校里。 “蒋建明力推‘2158’工程的初衷可能是好的，因为当时全国的地方政府招商引资的竞争已经白热化。”上述卸任沭阳县委常委称：“但是这项工程变成了一个典型的形象工程，一是有些乡镇根本不具备引入工业企业的基础和配套，二是把工业资源配置在各乡镇，和原来规划的集中布局的思路前后矛盾、功能重叠。” 上述建筑商介绍，2014年蒋建明离任沭阳前夕，因建筑商资金链断裂，“2158”工程实际已经陷入瘫痪状态，大量厂房烂尾。蒋建明离任沭阳之前三个月，沭阳官方公布的数据显示，已经建成的厂房利用率仅为30%。 明星陨落 在推进南部新城和“2158”这两大政府工程的过程中，不利于蒋建明的消息逐渐在当地官场流传开来。 上述建筑商称，蒋建明有一个胞弟，在沭阳当地绰号“蒋老三”，曾就沭阳一个地产项目邀请他赴宴。席间，该建筑商得知蒋建明的胞弟广泛参与了沭阳县政府工程的建材供应，获利不菲。 除了自己的亲属，蒋建明本人也与商人交往频密。沭阳宣传系统一位干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蒋建明曾要求宣传部门制作一份他本人的宣传材料，在他提供的素材中，这位干部赫然发现，有一张蒋建明和商人以考察为名在外地游玩时相互搂肩的照片，“不知道是他不小心还是根本就不在乎，反正胆子很大。” 荣誉加身之后，蒋建明的桀骜一面也在官场逐渐显现。2014年，宿迁市委召开的一次会议中，市领导对宿迁经济技术开发区和沭阳经济技术开发区提出发展建议。沭阳经济开发区创建于2001年8月，2006年被江苏省政府批准为省级经济开发区。2013年11月，经国务院批准，它升格为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 蒋建明回到沭阳后召开会议传达市委精神，并通过广播对这次会议进行直播。沭阳一位不愿具名的在职干部清晰地听到了蒋建明这样的表述：“市委认为应该这样发展，但是我认为沭阳的经济技术开发区应该……” 该干部称，这次直播在沭阳引起不小的震动，因为虽然沭阳经济技术开发区与宿迁经济技术开发区同为国家级开发区，但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蒋建明公开和上级唱反调都不合适，“给人感觉在宿迁没人能管得住他”。 沭阳官场中人也发现，蒋建明似乎不像刚上任时那样愿意和下属打交道了。上述干部介绍，任期内的后几年，蒋建明会邀请一些关系好的沭阳干部一起到南京过春节，而关系一般的干部想给他拜年都找不到人。此外，他与沭阳一些干部的矛盾在官场逐渐公开化，后来，这些干部中有些人被处理。 2014年3月，蒋建明离开待了12年的沭阳，调任镇江市委常委、组织部长。据沭阳县人民政府官网报道，蒋建明离别前向沭阳官场发表告别演说，他总结自己的执政理念是，“牢牢把握住一次又一次的发展机遇，经济社会发展始终保持持续攀升的强劲态势。” 离开沭阳之后，蒋建明自我塑造的“明星县官”形象没闪亮多久，就遭到致命打击。2015年4月9日至6月12日，江苏省委第七巡视组对宿迁市进行巡视，其间收到许多举报蒋建明的信件。举报者有他在沭阳处理过的干部，也有因为“2158”工程烂尾而血本无归的外地客商。上述退休的副处级干部称，“巡视组曾专门到沭阳一天半，核实蒋建明被举报的问题。” 沭阳一位不愿具名的在职干部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了一封举报信，举报者列举了13条蒋建明涉嫌违纪的线索，其中包括他收受外地商人贿赂、通过权色交易违规提拔一批女性干部、其胞弟插手政府工程等。 事实上，早在官方宣布蒋建明落马前三个月，2016年5月初，蒋建明的名字就从镇江市政府官方网站的领导名单中消失。南京一位记者当时欲就此事采访蒋建明，但发现他的电话能够拨通，但始终无人接听。 |
